范学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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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我们真是太穷了。

1. “大姐,你好。” 

  

    昨晚在新浪微博上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,一开头就说: “舅爷,没事了,我奶奶的事都已经办完了,我奶奶走得很好,临走前她把孩子都见了面了,我大爷也回来了,都见了。”我一愣,谁发的?看第二条短信,原来是金华发的,她是我堂姐范学坤的孙女。我大爷有三个孩子,全都是女儿,另外两个姐姐分别叫范秀兰和范学英。范学坤是老大,我们都习惯叫她大姐,大姐住在山东老家诸城,今年八十多岁了,十二月九日过世。


    我心里挺难过的,大爷的三个女儿都过世了。二姐走得最早,同住在吉林通化的三姐是今年早些时候走的。春天的时候,知道三姐得癌症了,我大哥、二哥和两个嫂子,还驾车专门去看望了三姐。三姐特别高兴,我后来跟她通电话时她还说,三弟,你什么时候再来一趟啊。


    我知道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通化的三姐。没想到,如今在山东老家,也再不能看到大姐了。


    但金华说“我大爷也回来了”是怎么回事?我上次去山东,没有谁跟我提起还有一个大外甥啊,其实,连大姐有几个孩子我也不清楚,也没人跟我说。


    我赶紧打通了山东的电话,是大姐的孙子——金良接的。安慰了他几句后,我又和金华说话,她已经上高中了。我问起了她大爷的事情,她说她大爷住在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,他的女儿金娟就在身边。我赶紧同金娟聊,这才慢慢地理开了一些头绪。


  一边聊一边叹息,要不是当年我们太穷了,也许我早就知道我还有这些外甥。也许,不仅仅是因为穷,我们的亲情到底是在哪里打结了、断线了呢?我甚至有些遗憾,大姐啊,上次见你时你怎么没跟我提一句你的孩子们啊。


      上次是2010年7月22日。两天前,我从宁波乘火车去曲阜,途中一位少妇告诉我,山东的公路修得可好了,从曲阜到诸城坐汽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。是吗?这么近,我怎么也得去老家看一看。


      虽然我生在辽宁长在辽宁,但心中却一直认为山东的诸城才是我的老家。诸城,那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,爷爷和奶奶都埋在那里。多年来,在籍贯上这个栏目上,我一直写着一行字:山东省诸城县大黄疃村。


      但五十多年来,我从没有看到大黄疃村是什么样子。


      我立即拨通了二哥家中的电话,他住在辽宁,我让哥哥查一下山东大姐家的电话号码。二哥告诉了我电话号码。当我拨电话时,心里有些紧张。但拨通了几次,却始终没有人接。我难受得几乎要哭了。我真想看看姐姐一家人,看看爷爷奶奶的坟墓。我迫切地祈祷,主啊,帮助我。让我看到姐姐一家人,让我看一眼爷爷和奶奶的坟墓。


      终于,我拨通了电话,我开口就说:“大姐,你好。”

      大姐说:“是美国的三弟吗,你好哇。”

 2. 大姐的背影


 


      实际上,从曲阜到诸城我坐了整整四个多小时的汽车,一路上时而看看路旁的景色,时而想想往事。山东的路修得真不错,路旁的乡村也挺有模样的,这让我的心宽敞了许多。但当回想往事时,心里却阵阵痛苦,因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大姐的模样。我只记住了姐姐的一个背影,她要回山东老家了,走在我们家的胡同口,手里拎个大包袱,别的包袱是哥哥和弟弟替她拿的。一想起弟弟,眼泪又流出来了,弟弟刚刚走了。


     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姐,也是到那时候为止唯一的一次。那是八八年初夏吧。那年大姐将近五十来岁吧,带着她的女儿小燕子来到了辽宁凤凰城,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叔叔——我的父亲,一见面就哭了。哭得很伤心。


      我父亲只有一个哥哥和姐姐,但都早早地过世了。父亲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诸城,被过继到烟台附近的一个远方奶奶家中,从那以后,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。在牟平养马岛,媒人把我母亲介绍给他,他们结婚了,不久就逃难到了大连,生孩子,过日子,日子过得真穷,连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饱,那有什么钱回一趟老家。父亲晚年时说过多次,我真想你爷爷奶奶啊。


      其实,就是回了老家,人也几乎都没了。爷爷走了,奶奶走了,大爷和姑姑也都走了,是哪一年走的谁都不知道,只听说走了好多年了。只有一位大娘还活着,她是一个寡妇,抚养三个女儿成人,并为我爷爷奶奶送终。大娘后来到吉林通化,跟二女儿住,她的三女儿也住在附近。父亲看过这个大嫂,感谢我大娘对范家的功德。又找到了姑姑留下的三个血肉,亲得像自己的孩子一样,二表姐后来干脆就管我父亲叫爹了,见到我母亲,一口一个娘。


      七十年代末期,我们家除糊住了口之外能有几个零钱了,大哥就买了十几元的火车票去通化看大娘,按照老父亲的吩咐,一见到大娘,哥哥就跪到了地上,叫一声“娘”,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头。大娘哭了。到了八十年代中期,我也能买起火车票了,就赶到了通化七道沟,但大娘已经去世多年了,只有一个孤坟在小山头上,是二姐夫给立的,二姐夫的名字叫栾延有,他人老实,厚道,多年来待大娘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。


      那一天,我站在大娘的坟前住不住地流泪,心里一再说,大娘,侄儿谢谢你。那一次,我还看到了二姐和三姐两家人,我看到了七道沟是大山沟,好多好多的山。但我不但没看到大姐,就连她的消息也知道的很少,只听说她和几个孩子们住在山东老家。


      一九八八年五月,我二哥出差到了青岛,按照一个老信封上的地址,乘火车就奔诸城去了。大姐夫吴明的哥哥是生产大队的书记,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大姐的家。大姐一看到弟弟站在跟前,傻眼了。哭了。嫁到老吴家三十多年了,她第一次看到娘家来人了。不,从她生下来,她就听说有一个叔叔。那一天,她终于看到了叔叔的儿子。


      就是那次,哥哥留下了将近一百元钱,请大姐到东北去看看叔叔。其实,我父亲自从退休后,一直想回老家看看,到爷爷奶奶坟前磕几个响头,烧一把纸。但万万没想到,我母亲病倒了,八六年起就半身不遂,身边得有个人伺候,父亲只好守在老伴身边,直到九六年离开这个世界,七十多年过去了,他再也没能够看上故乡一眼。


      大姐来了,我们全家高兴坏了。父亲把他的大侄女看了又看,高兴得脸上的皱纹全开了。哥哥们又趁这个机会,出钱让通化的两个堂姐来到了我们家。这是自从两个姐姐离开山东后,她们姐妹三人第一次聚到一起,她们哭了又笑,一说话,都是山东口音。哥哥弟弟和嫂子弟媳都尽最大的努力招待三个姐姐。我也特意从沈阳赶回家,看姐姐们,心里说不出的高兴。


      大姐走后把小燕子留在了凤城,我爸爸妈妈也特别想帮帮这个孩子。弟弟很快为她在镇办的一个企业找了一份工作。大家都寻思等她站稳脚跟后,过几年给她找一户好人家。燕子那时已经十七八岁了,但她不识字,我的外甥女来凤城时,还教她写字。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,不仅几个舅舅说不了她,连舅爷舅姥也说不了。就这样,她回山东过春节后,我父亲就说,孩子,你就别回来了。


      没想到,不久后山东老家来了一封信,是以大姐的名义写的,说了一些很伤我父母心的话,又说断绝关系。


      真没想到,好不容易联系上的亲情,就这么断了。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,妈妈说,孩子,算了,别提了。那么大的姑娘了,你爸和你妈管不了啊。你看妈这一身病,动弹不了了。父亲和母亲都说,这事别怨你大姐。


      但妈妈始终没忘记我大娘的后人,大约十年后,大哥先后两次去了山东,妈妈都嘱咐他回老家看看。哥哥带了很多礼物去看望姐姐一家人,这样,我们又取得了联系。


      我在车上几次想,姐姐现在会怎么样呢?

 3.我看到了爷爷和奶奶的墓地

   


      外甥和外甥女婿到诸城汽车站接我。扒我载到了辛兴镇逄家芦水村,大姐和两个儿子住在那里。大姐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太,她拉着我的手,一个劲地说,三弟你来了啊。打从美国来的,好远的路啊。是啊,真远,自从我懂事了知道老家在山东诸城,这一条路,我走了整整五十多年。


      一大家子人聚到了一起,三个管我叫三舅的是姐姐的儿子、儿媳和女儿、女婿:吴宝福、吴宝健、吴秀美、陈炳军。管我叫舅爷的是他们的孩子:金良、金华、金详,坤宝。一盘盘的菜摆上来了,摆了满满一桌子,我们高兴地举起了酒杯。姐姐一个劲地说,他三舅,喝酒,喝酒。吃菜,吃菜。


      姐姐给我夹菜。


      姐姐看着我吃菜、喝酒。


      当晚我住在了大姐的孙子金良的家中,金良刚刚结婚不久,他们夫妇把新房让给了我。屋子干干净净地,褥子、被子、连枕头全都是新的,我却久久不能入睡,我心里不断地浮现一个念头,爷爷,奶奶,孙儿来看你们了。爷爷长得什么样啊?奶奶呢?我怎么想象不出来。我们家连一张爷爷奶奶的照片也没有。只有父亲的一句话,你爷爷忠厚,老实,脾气特别好。


    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我就起床了。金良带我走出村头,一大片庄稼地被薄雾笼罩着,玉米地中央有几个坟包,金良说,舅爷,那就是太姥爷太姥的坟地。一块石碑立在坟前。上面刻着爷爷和奶奶的名字:范培诚,范赵氏。我第一次知道,奶奶姓赵。


      没有生卒年月日。


      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生在何年,卒于何日。


      爷爷和奶奶的坟墓是影子坟。他们原来葬在大黄疃范家的祖坟。一九五八年大修水利,坟给扒了。我二哥第一次回老家时,二姐夫吴明曾告诉他,说大黄疃村当时通知姐姐和他去迁坟,但他们没有去。结果,爷爷和奶奶连一块遗骨也沒有留下。我们没有抱怨姐姐和姐夫,那年头,活人都顾不来,何况死人。 

      二哥和大姐一起,在外甥家的地里——辛兴镇逄家芦水村 

选了一个地方,堆起一堆黑土,权作爷爷和奶奶的坟墓。二哥又留下二百块钱,请外甥为老人立个碑。 

      我把手放在了墓碑上,心中刚刚叫了一声“爷爷”“奶奶”,立即泪流满面,泣不成声。爷爷,奶奶,孙儿来看你们了。孙儿的名字叫范学德。你们还有一个重孙子、重孙女,他们都生活在美国。。。。。。 

      撕裂心肝的疼痛。 

      我又回到了姐姐家。姐姐正站在门前等我,问我,晚上睡得好吗?又问,饿了吧。姐姐说了许多话,她的山东地方口音太重,讲的又快,好多话我听不懂。我就笑着看姐姐。那乡音很亲,比父亲的乡音重不少。 

      姐姐老了。 

      上午,怕我热,姐姐还叫孩子到街口的小卖店买了冰棍,那些东西,多年来我是绝对不吃的,但听姐姐说,他三舅,吃一根,凉快凉快。我就拿起冰棍,一口口地全吃下去了。 

      姐姐又带我去大黄疃村,村子已经没有了,成了诸城市区的一部分。打听了街道口一个卖蔬菜的妇女后,她把我们带到了我的一个本家,按族谱,还没有出五代,哥哥的儿子好像是大队的书记,名叫范存忠。他带我们出了门,到了前几排的一个房子后面说,原来的地址就在这里。旁边有一个下水沟。 

      我的老家,什么都没有了。 

      我该走了。听说姐姐的孙子金良和外孙坤宝连泰山都没有去过,我立即与在山东的朋友联系好,傍晚,带他们去了泰山,连夜登山,第二天清晨,他们站在了泰山之巅,站在拱北石上挥挥手。我真想让他们多见见世面。 

    离别前,姐姐说,他三舅啊,再来啊。带着孩子你们全家一起来。没想到,这就是最后一面。 

      这几年,我时而给姐姐和孩子打打电话,时而托人邮点衣物给孩子,但却再也没回去。直到这次姐姐走了,我才知道大姐有五个儿子,分别是宝和、宝平、宝建、宝利、宝福;还有三个女儿:秀芳、秀美、秀霞。大姐的大儿子有两个孩子,一个叫金娟,一个叫金库,当我和金库通电话时才了解到,2008年前后他曾经在丹东工作两年,听后我非常惊讶。说,你大舅爷就在丹东啊。他说,没有联络方式。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和金库一直谈到下半夜一点多。金库说,三舅爷,你下次回国一定告诉我一声,我去看你。我说,我盼着那一天。 

  

      2015.12.14 于芝加哥郊区 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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