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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拯救的女人

被拯救的女人

——抹大拿的玛丽亚

    时间和钟声埋葬了白天,乌云卷走了太阳。

向日葵是否会转向我们?紫花灌木是否会低垂,向我们弯下?

茎须和小叶,是否会抓紧并依附?杉树冰冷的手指是否会卷起,落在我们身上?

翠鸟的翅膀,从光到光,以寂静回答。在这旋转世界的静止点上,光默然不动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──托 * 艾略特 (注1)

“光”在巨石之后静默着,我也只能随他静默。震惊与悲痛,惊惶与不平,都随着太阳、人群被卷走了。

“黑夜己临──黑夜己临──”四野游走着哀歌,天地弥漫着悲情。

我的灵魂与肉体却只能是静默。

随着那被洗净的身体,静默着;随着那洁白的细麻布,静默着;随着那己经苍白的伤口,静默着。

对着安放他的坟墓而坐──

守着被深埋的珍宝;守着一座拆毁的殿;守着避难所的残垣;守着生命的灯,虽然它似乎己经被死亡吹熄。

我的心并非在凭吊,也不仅仅是因爱情而留恋不去。事实上,我无处可去。

此刻,虽然他在盘石凿出的墓中静无声息;虽然他生命的能量与光己被死亡封闭;虽然我的脊背只能紧靠着一段颓垣,但他仍是我唯有的庇护。

难道,我能回到那没有他的日子中去吗?

难道,我能回到那没有他的赤裸中去吗?

难道,我能回到那没有他的人群中去吗?

难道,我能回到那没有他的疼痛中去吗?

昔日斑驳的创伤,似乎要从皮肤的深处重新长出来,要从心灵的深处重新裂口哭泣。但墓中的他,仍供应着我坚守的勇气。

我必须坚守爱情,以拒绝痛苦;坚守盼望,以拒绝往昔;坚守他!以拒绝自己。

黑夜沉沉──

我仍盼望着他紧闭的灰冷的眼帘下,有火热的话语跳出;

风雨迫近──

我仍在呼求着他的微笑,破碎死亡的裹尸布,重建颓城。

从他喝令魔鬼离开我的那一刻;从他救我出黑暗入光明的那一刻;从他用一道爱的目光清洁生命的那一刻;从他以恩典为我披衣遮羞的那一刻,他就成了我的避难所。

我不相信,也不能明白,他的手怎会从我生命中抽去?

茫然而悲苦的心在最后的那些时刻里徘徊,徘徊──

希望能找回那只恒定护卫的手。找回,与他的联结。

 

那是他身上的朱红袍吗?好象夕阳的哭泣。

那是天上之父的眼泪吗?在造育人类之前,就己和血而流。

日复一日。月复一月。年复一年。神为这预定的日子而哭,为他的独子哭,又为他的众子哭。他的泪和着血,瓢泼而下──

从亘古直到今日,从今日又要到何时?才能卷起日月,卷起天地,卷起他为父的哭泣?

    人类的罪如一根根有毒的荆棘,扎进他完美圣洁的额,扎进他充满爱情的头。面目肿胀而乌青,唯有一滴泪光使他的温柔依旧。

那是一滴为爱他的女子存留的泪:耶路撒冷的女子啊,不要为我哭,当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,当为那个要来的日子哭。

那滴泪在他的眼中,直到他再也不能注视那些爱他的人。

相信那滴泪不会干枯。相信。

为着我,为着爱他的人,为着依靠他的人,他必有爱情为他们存留。

当大山也不愿倒在躲藏的人身上,当小山也不肯遮盖蒙羞的人,他的爱必能覆盖我,覆盖我的罪,覆盖我的赤裸。

唾沫吐在他的脸上,苇子打在他的头上,在通往骷髅地的路上,他跌倒、起来、起来、跌倒──

跟着他的脚步,也跟着他的血迹。

从不知道自己的得救,需要他负出如此的代价!

该吐在我脸上的唾沫,吐在了他的脸上;该打在我身上的鞭子,打在了他的身上。

当他从宇宙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,当他以一道目光向我承诺守护的时候,我怎能知道他用的不是神的力,而是神的心。

他曾在我最悲惨的时候向我俯下身来。

向七鬼附身的我,俯下身来;向褴褛污秽的我,俯下身来;向被世界唾弃的我,俯下身来。用他的心灵,也用他的肉体,为我筑起了庇护的坚垒。

我从不知道会有今天!从不知道,他是以一个同样会痛、会死的肉身来替代我。

跟着他的脚步走──走向各各他。那十字架对他有多重,他的爱对我就有多重。(注2)

    跟着他的脚步走──走向各各他。没有什么能与他同去,只有一条他给我的生命。

跟着他的脚步走──走向各各他。嘲弄与戏笑尽都黯然,唯有他的回眸散发着光。

跟着他的脚步,跟着他的脚步,走向各各他。

走向,他被铁钉洞穿的骨与肉;走向他被悬挂的赤裸;走向他汩汩流出的血。

从午正到申初,遍地都黑暗了。

从午正到申初,遍地都黑暗了──

巨大的罪从人类的心灵流出,千年万年,遍满全地,汇成黑暗的洪流,泛滥无际。

这无法形容的黑暗,巨大而绝对。仿佛要一口吞没世间所有的光。

天上的神,终于掩面不看。地上的人,终于静了纷争。唯有他,唯有他,仍在为着仰望他的人悬挂。

看!他双手与双足;看!他头颅与肋旁。

汩汩地流着血,汩汩地流着爱情。

在遍地都黑暗的时刻,在他的神、他的父离开他的时刻,他仍为着受伤的人悬挂,为着绝望的人悬挂,为着举目看他的人悬挂。没有一声呼求,也没有一声哭泣,能够撕裂这黑暗。但他仍是默默地为着人类心灵中的哭泣,悬挂。

他在遍地的黑暗中赤裸着他的血与他的话语。

    ──父阿,赦免他们。

日头也变黑了。

唯有他赤裸的灵魂,将悲悯高高地悬挂、闪亮地悬挂。悬挂在人类耻辱的刑具上,悬挂在人类麻木的心灵上。照耀着,所有坐在黑暗地的人。

这是七日的头一日,黑沉沉的天尚未被启明星点亮。

安息日准备的香膏,沉重地,把我拉近地面。地面模糊不清,地面以下的死亡也模糊不清。  

我的心与我的肉体都在向着死亡靠近,靠近被死亡紧紧包裹的他,靠近他里面馨香的安宁。

虽然,我不能明白他的预言,也没有智慧去相信第三日的复活,但我相信他的永恒,相信他的不可消亡。

纵然死亡把他紧紧缠裹;纵然他的四周,充满着不断扩展的腐烂。但他必如那颗果核,坚固地把生命孕藏。

我要进入他的里面──进入──

纵然是出生,纵然是入死,他都是我的避难所、我的天堂。

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,我和别的妇人一样,怀着自己的香膏去膏墓中的人。

也许,她们是去膏壮烈倒下的勇士,我却是去膏永坐宝座的王;

也许,她们是去膏往昔的爱情,我却是去膏一生的盼望;

她们去结束,我去继续;她们去悼念,我去坚持。

四周的黑暗都发出刺骨的嘲笑,仿佛滑腻的污秽向我的灵魂与肉体侵袭。将至的黎明也向我诱说着新的开始。可是,那执著的心断然拒绝着没有他的存在。

若是死,我就要他死中的活;若是活,我就要他活中的崭新。

    我在黑暗的墓地里向他奔去,就象二年前的那次逃奔。四周是死亡的实证,里面是对光明的信心。

魔鬼追逐着我,发出呼嚣之声。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惧怕”从漆黑的空中伸出闪烁的尖爪,向我深处的安宁挑战:

“我是惧怕,是无所不在的统治,我将再次深入你的骨髓。

追逐你,象猫玩耗子;撕碎你,将你的骨肉与心灵都一片片吹干。

你脚下的岩石,你藏身的壁垒,俱己消失。你的王己离你而去,你被交回我的手里。”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憎恨”以火焰的面目从四地跳出,吞吐着烈怒,要烧毁我的爱情。它曾使我盲眼,又令我为罪而狂奔;他曾使我把毁坏当作享乐,又为死亡效命。

我的心因他的出现而紧缩,坚硬若铁,似乎再无生息能存留。

“我是憎恨。我要使你的心变瞎,使你的灵失去感觉。你将再也看不见爱与美;你将再也听不到宇宙的轻语。

    来吧!你的爱已经消亡。来做我的箭矢,为你死去的爱情复仇。”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放纵”与“淫荡”飘忽地不离左右。这对妖娆的罪恶姐妹拉扯着我,漫空飞荡。

她们穿红着绿,嘲笑着我的黑白,嘲笑着我为爱情而生的皱纹,嘲笑着我因思恋而不灵活的眼眸。

她们的声音这样地贴近我,激动着我里面的绝望。放纵的幽灵几乎要破门而入。

“一切都己过去,理想己经消亡。

贞洁不过是短暂的游戏,真理不过是沉重的枷锁,道德只会让你受伤。

不要让爱在心中铭刻伤痕,就让它如泡沫般多彩轻扬。何必守着逝去的唯一,众情人正把快乐献上。

享乐是医你的良药,生命是无准则的飘荡。”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谎言”以兄长的姿态拉住我的手,“诡诈”以亲弟的笑容绊住双脚。

他们让我坐下,领受人间无往不胜的“深知灼见”。

他们对我说,黑暗是多么可爱的庇护,昏睡是多么聪明的超脱。

他们对我说,圣洁是多么危险的裸露,真理是一把自伤的利剑。

他们对我说,生存是靠贪欲,美名是靠成功。

他们的脚下踩着“真”的尸骨,手中流着人的热血。他们的美衣、他们的桂冠,装饰着一片片破碎的心。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自利”好象一面镜子在前面阻挡。

里面是明灿灿的蓝天,白云比盛开的花朵还要美丽。还有一个我,是理想中的模样。

她安闲地对着我的狼狈说话:

“你这丑陋女子,难道他会爱你、将你珍藏?

你这贫弱的爱情,难道能穿过死亡将他的墓穴照亮?

何必要为空想而牺牲实利?何必要象浪花碎身在岩石上?”

在黑暗里,我向着光奔跑──

“疯狂”诱惑着我,让我进入幻想:

“放弃吧!放弃苦苦的追求;抛弃吧!抛弃持守的忠贞。

不要为‘相信’付上一生的代价;不要为‘爱’赔上一生的时光。

只要一瞬的意念,你就可以进入假想的世界;只要选择疯狂,你就可以逃出悲伤。

你真的想他吗?

何必在意他的真实与存在?幻觉,能让你轻易地如愿以偿。”

哦!这话让我的膝盖发软,这话让我的心摇晃。

难道,我不是在向一个平凡的石墓奔跑吗?

难道,我不是在向裹尸布中的死亡奔跑吗?

我为何要向一个残酷的存在奔跑,而不停在这里,进入幻境与梦想?

难道,这高低不平的夜路不是己让我精疲力竭吗?

难道,这丛生的荆棘不是己划破了衣裳和肌肤吗?

我为何要为一次真实的触摸历经艰辛,何不以轻松的幻觉填饱饥肠?

哦!这话让我迟疑,让我的勇力如水般泄去。但心灵与肉体都仍在向着他奔跑,

不可止息──

我不是一个信心的伟人,是他足背、掌心的伤痕,吸引着我去真实的亲吻;

我不是一个智慧的哲人,是他肋旁流干了鲜血的创洞,吸引着我去用跳动的心填盖;

我甚至不是他拣选的门徒,但他双唇中尚未说出的话语,向我闪烁着光芒。

在黎明前──在黑暗里──在真理静默的时候──

我跌跌撞撞地向着我的至爱奔跑,奔跑。


墓口的巨石被挪开了,他不在里面。是谁搬去了他?让希望与生命都突然变得杳无痕迹?

黑洞洞的墓口渐渐泛白,痛哭的眼眸却难以冷却。

彼得与约翰来了,一个是他所依重的,一个是他最爱的。

彼得与约翰来了,女人的话语算不得什么,惊慌却感染了他们。

彼得与约翰来了,细麻布还放在那里,裹头巾另卷在一处。

彼得与约翰来了,只是验证了空墓,验证了主不在这里。

谁也没有想起他的话语。想起的,也不能相信。

    人们来了又都走了。带着他们的香膏,去各自隐蔽的地方,等待或疗伤。

我却不能离开。我的眼泪滂沱,我的心执拗地要一个答案。也许他会被挪去,也许他会自己离开,但他是我的一切,他不能也不会省略一个道别。

我向张开的墓口要他的一个声音,要他的一声呼唤:玛丽亚──

我向张开的墓口要他的手,要他那只扶上我肩头的手。

地狱大张着口,却是哑口无言。

泪水滂沱地,低头往坟墓里看。渴望他回来,带我同去。

朝霞,将她第一缕崭新的光芒投过来,越过我低斜的肩头,擦过我哭肿的脸颊,射入黑洞洞的墓穴,射在曾安放耶稣身体的地方。

有两个天使穿着白衣,一个在头,一个在脚。他们的翅膀在空中高张。光芒,欢喜地在上方交错。我的心没有被这神奇惊醒,却仍对着石床上的细麻布与裹头巾哭泣。看见他的血,一滴,一滴。

──妇人,你为什么哭?──天使从施恩座上向我问询。

我在神的施恩座前哭泣,不为了世间万物,只为了找一个深爱我的人。为了,给自己找回生命。

看见他的血,一滴一滴;看见幔子裂开,施恩座放出光明。

我却转过身来,悲苦自己找不回他的声音。

    一个高大的人出现在我身旁,朝阳泼泄在他的背上,光芒令他的面目不能被看清。他向我俯下身来,使我心痛地想起另一次俯就。

──妇人,你为什么哭,你找谁呢?

──你是看园的吗?若是你将他移去,你就把他还给我。若是你不知道他,又如何能明白我的找寻。

我的眼昏暗,不能看见;我的唇焦渴,不能述说。纵然天使就在我的面前,又怎能明了一个被夺去了心的女人。

高大的身影仍在我的眼前,温柔地向我俯下身躯,久久不肯离去,似乎要用珍爱等待我的苏醒。伤痛,却使我不能醒来,拒绝醒来──

──玛丽亚──

哦!是他的声音,象宇宙间绽开的春雷;是他的声音,象从黑门山流下的甘露。(注3)

它破开我。

    它进入我。

        它拥抱我。

            它复活了我的生命。

这呼唤是我灵的饥渴;这呼唤把生命吹入了枯骨;

这呼唤将黑暗驱尽;这呼唤将一份诺言照明。

它掩熄了神不可目视的荣光,却向爱他的人显出新郎的面容。

在这呼唤声中,一切都成了!

辉煌的新耶路撒冷代替了避罪的逃城;神圣的国度代替了暂居的避难所。

       只有片刻,甚至更为短促,

       他把那即将成为永恒的手,放在她柔弱的肩膀上。

       宁静,如同春天的树林,并且永无止歇。

       他们之间,

       最盛大的聚会时节──自此开始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──里尔克  (注4)

注1   选自英国诗人托*艾略特《四个四重奏》的第一部《燃毁的诺顿》之四,作者自译。

注2   各各他意思就是骷髅地,是死刑执行地,也是耶稣钉十字架的地方。参马太福音27:33。

注3   黑门山位于约但河上游,是迦南地的北方界山。立在其上可以远眺以色列全境。黑门山  

       充沛的雨露象征神的祝福与救恩,参见诗篇133:3

注4   选自德语诗人里尔克《抹大拉的马利亚见复活的主》,参海燕译著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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